那一首首歌如花朵绽开 马世芳在禾温情回望台湾乐史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1.06.10
【版次】第13版(江南周末封面)
【入库时间】
【全文】
■文字整理陈苏朱梁峰
本版摄影唐光峰毕亚红
没有《不要告别》，就不会有《告别》。这两首歌之间的有什么故事？《不要告别》的词作者是三毛，《告别》的词作者是李格弟，也就是台湾诗坛最有影响的诗人夏宇，曲作者都是台湾流行音乐大师李泰祥。
李泰祥、三毛、李格弟，这其中有着怎样的传奇？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这两首传唱许久的歌又折射着怎样的台湾乐史？
6月8日下午，有台湾首席文艺男青年之称的马世芳做客南湖文化论坛，带观众走入台湾流行音乐的世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两个小时，十首歌曲，《不要告别》不同歌手、不同时代的不同演绎，《告别》李泰祥煞费苦心的两个版本，《偈》、《橄榄树》、《一百万》……一首首老歌，一曲曲旋律，从1970年代走过三四十年的时光，在人心中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歌是语言的花朵
今天我讲座的题目叫《歌是语言的花朵》，这句话最早是罗大佑说的，罗大佑是对歌词非常讲究的创作歌手。
西方各种各样的信息大量涌入，整个价值体系崩溃重组的过程中，我们必须寻找自己的定位。任何一位创作者都面临寻根的问题，我想大陆的创作人这些年同样在探讨这个问题。
由绍兴到嘉兴的车上，朋友在放“野孩子”的歌，他们曾经在西北用自己的双脚走了很远的路，接触了很多第一手民乐，作出来的歌就有泥土的味道。这是他们寻根的路。我想在罗大佑的心中也是类似的，流行音乐听多了，歌曲的形式和如何取悦听众都会有基本的把握，但当我们想探索更深一点的时候，就会碰到歌的本质的问题。罗大佑的意思是这样：每一个民族的歌，每一个时代的歌，都是那个时代的语言开出的最美丽的花朵。
现在回头想想，曾经让你感动到流泪的歌，曾经你一听到就会想起你的青春的那些歌，一定有几个句子是你能记住的，是能反映出你心情的。
不再流浪了
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
宁愿是时间的诗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偈》
唱自己的歌
过去的三四十年里面，台湾的流行乐坛经历了非常复杂的演进历程。其中有一脉，特别有意思。1970年左右，台湾称作民歌运动，或者校园民谣这一派，大多是大学生或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他们原来都听西洋音乐，或者古典音乐。听得多了，慢慢有点不甘愿，如果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来唱我们自己的歌，会写出什么歌来？
这些知识青年尝试以素材去寻找歌的灵感，其中非常重要的养分来自现代诗。从1975年校园民谣的第一张专辑，青年歌手杨弦发行的《中国现代民歌集》，里面十首歌全部是杨弦帮余光中的诗谱曲而成。后来，大家纷纷跟进。今天要分享的第一首歌，就是改编自台湾非常重要的诗人，郑愁予的《偈》，只有七行字，内容很玄奥。这首歌由十六岁的女高中生王海玲来演唱，居然在当时大红特红。那是一个文艺的语言不会造成太大障碍的年代，尽管是这样一首比较艰涩的现代诗，依然可以创造出商业效果。
回过头去看，三十年前的这首歌，是非常精致的文化产品。这首歌并没有押韵，也没有主歌和副歌的部分，它有一些民谣、有一些古典、有一些摇滚、有一点民乐的味道。
当年年轻人有一句非常响亮的口号：唱自己的歌。这五个字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当时台湾年轻人有些崇洋，这句话带着一点民族主义的意味，同时，还有时代自觉，唱片业的从业人员年纪都比较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语言，他们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找他们面对和解释这个世界的途径。
《偈》这样一首歌，的确实现了“唱自己的歌”这一口号的精神。只有在那个时代，只有那一群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歌。
我醉了我的爱人
我的眼睛有两个你
三个你十个你万个你
不要抱歉不要告别
在这灯火辉煌的夜里
没有人会流泪泪流
——《不要告别》
一首歌的故事
我要讲一首歌的曲折故事。
要说这首歌先要说一个人，李泰祥在台湾流行音乐史上有太重要的地位，大师这两字放在李泰祥身上是恰如其分的。
李泰祥有能力在古典音乐圈谋一份温饱，却一头扎进了前卫音乐的圈子。但他也要想办法养活自己，有时就帮流行歌曲谱曲。70年代初期，他用专业的才华，谱出了很多耳熟能详的歌曲。他开始有机会和另外一位作家有了交集，当时她还没有出名，叫陈平，她就是后来的三毛。三毛也会偶尔写写歌词。
1973年，她写了一首歌，《不要告别》。歌林唱片买断了版权，交给李泰祥谱曲。
谱曲完了之后，李泰祥去了美国圣地亚哥，三毛也去了撒哈拉。《不要告别》在台湾发唱片的时候，两位作者都不知道歌成了什么样子。
李泰祥后来听到这首“东洋调”的歌时，很错愕，与他原来的想法不一样，但已经来不及了。
李泰祥希望透过精致的流行歌的旋律，去感染更多的听众，或许有一天你们会来听听我的古典乐和现代乐，或者还能提升民众的音乐修养，他有这样的野心在里面。
演唱过这首歌的知名歌手很多。但李泰祥心中一直有一个愿望，如果有一天，他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来编《不要告别》这首歌。
这个愿望的实现并不容易。
1975年，台湾青年杨弦的专辑，是里程碑的作品。1977年我的母亲陶晓清，开始在电台节目中开辟一个校园民谣的栏目，还帮助他们筹办演唱会，甚至帮他们出唱片。
一连串的风潮里面，他们开始把人文的精神、精致的文化理想注入到歌曲里面，认认真真把流行歌曲当成一种文艺类型去经营了，这正好符合李泰祥的理想。
当时李泰祥运用自己的才华和跨界能耐，投身到青年人的歌曲创作里面。1979年，他创作出了一张被认为是无比经典的唱片，齐豫的《橄榄树》。这张唱片上面有一行小字：李泰祥作曲、编曲、指挥。《橄榄树》也是三毛的词，他们两人合作过多次。
李泰祥一直在挖掘能很好诠释他的歌的歌手。1981年，他和他的女弟子唐晓诗，在一个歌唱选拔赛认识，她演唱时那种忘情的投入感动了他，两人合作了《蹈》。1983年，李泰祥决定拿回《不要告别》，按照自己当初喜欢的样子呈现，他们准备在唐晓诗的专辑《黄山》重新录制《不要告别》。
歌录好以后，出了问题，当时，歌的版权都是买断的，歌林唱片说这歌是我们的歌，你们不能出。李泰祥去协调，你们给我出这首歌，我免费帮你们谱三个曲，只要我出这一次，歌林唱片公开说，你们要是一意孤行我们就法院见吧。
滚石唱片的老板也叫三毛的就出了主意，配乐、旋律保留，另外找人写词。可是找谁写词呢？男版的三毛就提出，有个搞小剧场的古灵精怪的女孩，写现代诗很厉害。很快歌词就交过来了。黄小姐虽然是第一次写歌词，但是现代诗已经有些名气，此时，她的第一本诗集也快出来了，叫《备忘录》，她写诗有个笔名叫夏宇，《备忘录》是台湾现代诗坛的重要作品。夏宇为了写歌词，取了一个专用笔名：李格弟。
李泰祥一看李格弟新的歌词，不能用啊。李格弟没有写歌词的经验，句子长短跟原来的旋律不合。但他看李格弟的歌词写得真好，就为写错的词再谱曲，配乐不变。
1984年底，《黄山》专辑终于发行，我们有了一首叫做《告别》的新歌。你先听到一盏砸碎的酒杯，然后唐晓诗开口，衬着弦乐和钢琴，微醺而凄然：
我醉了/我的爱人/在你灯火辉煌的眼里
多想啊/就这样沉沉地睡去/泪流到梦里/醒了不再想起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你的归你/我的归我……
李格弟保留了三毛的开场句，又留下了“灯火辉煌”这个她认为太美的词。“在这灯火辉煌的夜里”改掉两个字，变成“在你灯火辉煌的眼里”。
李泰祥在里面设计了一个密码，把《不要告别》的旋律用和声的方式暗藏在后面。
因为一连串的意外，台湾歌坛多了一首《告别》的经典，中文歌坛多了一个叫李格弟的词人。李格弟后来变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歌词作家。
《不要告别》的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告别》这首歌是个很了不起的歌曲，可《不要告别》这首歌还是没有照他的想法去做。
后来歌林倒闭了，2001年，李泰祥60岁，他推出的唱片《自彼次遇到你》中，他终于有机会把这首歌做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了。唱片中的《告别》版本非常特别，《告别》和《不要告别》交织在一块，用比较简单的编辑去呈现，两个不同歌词的版本同时唱。李泰祥在他60岁这年，终于完成了他多年来一直想做的这件事，因为有了《告别》这首歌，他把整个故事又往前推了一步。
你说你这次离开
如果没有打拼成功那就绝对不会回来
谁知道没影的事情 竟然变成真的
你说你这次离开
如果没有成功 打死也不会回来
陈升和新台语歌
陈升是另一个味道完全不一样的人。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他是创作歌手中极少数拥有不断在陌生领域探险的勇气的人，他是个始终忠于自己的直觉，对于做音乐有着极为严格的自我要求的人。
陈升出道时，1980年代末期发表第一张唱片《拥挤的乐园》，滚石唱片写文案的张培仁，为陈升写下一句经典文案：如果你们认为我有点怪，那是因为我太真实。
陈升是个台湾草根性格非常浓烈的人。1987年台湾戒严令解除以前，乡土意识和本土意识是被压抑的，解除之后得到释放，在创作领域，他们尝试用母语写出新的歌曲。陈升也加入了在后戒严时代母语创作的行列。当时许多人尝试写新台语歌或者台语摇滚，也包括客语歌，原住民的新创曲。陈升和客家黄连煜组成新宝岛康乐队其实是比较晚一点出来的组合。他们的第一张唱片，实际上是为台湾底层的庶民生活在造像，好几首歌是用不同的人物做叙事的主角，写他们的生命故事，有几首史诗气魄的歌曲，也有感人的叙事诗，比如《一百万》，这是一首台语歌。陈升在尝试着在一首短小的流行歌曲，呈现一种史诗般的深度。
今天分享的这些歌，多多少少都与台湾这片土地有着紧密的关系。这些音乐人至少是认认真真地把流行音乐当做一个独特创作的门类在试探，这些歌，我也认为是超越了一时一地的局限，体现出一种普遍的感染力。这是了不起的艺术品都会有的特质。
（嘉兴在线有马世芳音乐讲座精彩录像，链接网址可@嘉兴日报江南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