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闲情爱煞皇家粮仓观昆曲《牡丹亭》

【出版日期】2012.07.17

【版次】第12版(文艺长廊)

【入库时间】20121010

【全文】

李文媛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一个幽闭深闺的富家千金，游园困倦梦遇书生，两情相悦一晌温存，梦醒思念成疾，为情而亡；书生于千里之外亦有所感，赶考路上偶拾小姐自绘春容，日日相对呼唤，叫得小姐幽魂前来欢会。情至深处，小姐道出实情;梅树下，书生大胆掘坟，小姐因情复生，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姐的名字叫杜丽娘，书生的名字是柳梦梅。故，唱得一出传奇爱情曲《牡丹亭》。

是谁说爱情是美丽的穿肠毒，一旦毒性发作，心碎肠断，可是，并非全无解药，如若相思不相负，你便是奴一生之良药。生纵可死，而死亦可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耶！

《牡丹亭》是汤显祖生命中最为瑰丽的梦，自明万历年间搬上“百戏之祖”的昆曲艺术舞台，可谓“词出绣肠，歌称绕梁”，美轮美奂，家传户诵，后因昆曲艺术过于追求完美，表演风雅繁难，终至没落。然而，昆曲距离我们并不遥远，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情感，就在身边，从未远离。几百年后，坐在北京皇家粮仓里，置身这古雅的梦境，仿佛回到明朝，你我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前尘往事啊……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没有舞台，没有麦克风，没有扩音器，没有现代化的一切多余之物，却感觉是如此地奢侈，六百年的老房子，六百年的昆曲，那些老去的光阴，在华美的服饰以及流利的唱腔中以无法想象的精致典雅完美呈现。古老的仓廒高大规整，椽檩完好，几十个座位合理排开，乐师身着明服端坐两侧，烛光柔和而微黄，置身其中，旧时光恍恍惚惚，如入梦中。粮仓里那堵未经粉饰雕凿的青砖内墙，六百年了，一任斑驳着，残缺着。墙下，一缸缸金鱼一瓣瓣花，杜丽娘袅娜着柔美的身段碎步走来，仿佛真的就是在自家的后花园子里，看姹紫嫣红开遍。悠扬、婉转的昆笛恰似发自云端，破空而出；一只蝴蝶扇动着美丽的翅膀脱尘而来，翩翩绕梁；偏偏小姐在唱：荼蘼外烟丝醉软；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声溜的圆。书生则一现身便道：呀，姐姐，小生那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大胆书生！直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却又是“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芍药栏前，湖山石边，杜丽娘将长长的水袖一勾，一甩，一抖，又一搭，居然便有数不尽的风流漫卷，岂止柳梦梅，看着的人哪一个不是连肠子都跟着蘼软起来，心乱如麻，前尘往事，飞羽流觞。自由的爱情如斑斓的蝴蝶张开了翅膀，绚烂至迷离，沉沦至迷失，哪管得生死，正是：世间情难诉，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三生路上，痴心不改的那个人，就是你吗？

小姐袅袅娜娜，呖呖莺声，笛声气韵微颤，似一直牵着人的心肠。绕过高大的柱梁，朝着那游鱼、那翩跹的蝴蝶、那美得使人惊异的杜丽娘贴近，再贴近……不是你在贴近她，而是她柔曼着水磨腔，翻飞着长水袖，细碎着娇俏步，裹挟着旷世痴缠一次次来到面前，惊艳之余，鬓角的贴片都看得真真切切，似可闻刨花水特殊之香气，看至呆处，抬手便可与小姐水袖相接，呀，玉貌朱颜，挑逗眼亲爱眼羞涩眼相看俨然。这便是厅堂版《牡丹亭》的美妙之处了，难怪旧时人家里喜欢养家班唱堂会，少了舞台的隔阻，直似人人俱在戏中，戏中更有人人。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爱好天然的女子，眉眼盈盈处，透着不似人间的好，为情而亡，必然之必然欹。

最喜欢的一段“皂罗袍”这样唱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据曹雪芹先生讲，林黛玉听了这段唱也不禁点头自叹，内心感慨不已。如此诗情画意，怎不触景生情。这边厢小姐人在锦屏，意马心猿，却是那难遣的春情蓦地里怀人幽怨，只因一个额秀颐丰、风雅无边的柳生，直白“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杜丽娘那一份闲情便执着地抛洒在了牡丹亭畔；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林黛玉与贾宝玉初次相见，便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亦是相看俨然，所以黛玉低迴的心思禁不住缠绵悱恻。其实，到这里，后面所有的表白都已多余，柳生只此两句，便松了杜丽娘的领扣，宽衣解带，温存一晌眠。古人的情致着实厉害，没有说一句现代的我爱你，却把人粘得骨软筋酥，不住的柔肠转。柳生何幸。

然而，断送一生憔悴，真的只消几个黄昏。一段烟花开放般的感情，虽然太过短暂，却华美而昂贵，要以生命为代价，曾叹“不知春去如何遣”的小姐终落得上穷碧落下走黄泉。书生这里拾得画卷，对着一幅写真吟吟哦哦细端详，“似曾相识，向俺心头摸”，有心若此，小姐重生指日可待。

京剧《春闺梦》有段唱“去时陌上花似锦，今日楼头柳又青；毕竟男儿真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越剧《红楼梦》里黛玉叹，真心人换得个假心人，只落得一弯冷月照孤魂……空遗许多恨，恨等那春闺梦里人，恨不能高山流水遇知音。昆曲《牡丹亭》中杜丽娘神遇柳生，梦赴巫峡，却有情有义，相思不相负，小姐何幸！

现实中，哪个男子的梦中没有一个多情柔美的杜丽娘，哪个女子的梦里没有一个风神俊雅的柳梦梅。自由和梦想，是杜丽娘、是柳梦梅、是汤显祖、是每一个人毕生之追求，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所以，当小姐重生，众花神放飞无数蝴蝶，我看到了你眼里盈盈的泪光……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酸酸楚楚无人怨。

至情至性，曲高和寡，杜丽娘代表着的昆曲，昆曲表演中的杜丽娘，寂寞中始终坚持着的，是对自由的向往，对梦想的渴求！

咿咿呀呀吟吟哦哦，素年锦时鲜衣怒马，无不是寂寞在舞在唱，穿越千年万年，依然！

檀板轻拍，笛声悠扬，柔曼缠绵的水磨腔，面对她，就是面对我们生命中不容回避的激情，人间烟火中也有一唱三叹，或一叹三咏，都是白日里的梦，隔着空灵缥缈的水袖，失了烟火的气息，仿佛只是一个梦，永远只是一个梦，可这梦却一梦百年，几百年……杜丽娘重生了，是柳梦梅这痴心人唤得痴心女的回生，前世今生，柳梦梅便是杜丽娘的王子，睡美人须得有王子前来并且亲吻，可惜宝玉唤不得黛玉再生。明王思任有语：“情深一叙，读未三行，人已魂销肌栗……啼者真啼，啼即有泪；叹者真叹，叹即有气。若士以为情不可以论理，死不足以尽情，百千情事，一死而止。”死而情终，痛得不能再痛，何以堪！更何以堪！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梦中去追寻；梦而不得，死亦不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三生石上，需刻下多少旧泪痕，才能与你今生相遇，只是春梦觉来应自醒。梦总是要醒的，醒来后，请你说，亲爱的，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