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与苏轼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09.07.22
【版次】第08版:日报八版
【入库时间】20130330
【全文】
自欧阳修后,王安石与苏轼同属北宋中后期的第二第三代文坛领袖。俩人20年的交往中,有政见不同的尖锐对立,有诗文唱和的切磋交流,有王安石营救苏轼的感人事迹,更有二人尽释前嫌、互相倾心敬慕的千古佳话。他们既是政敌又是诗友,终为至交。
我们把二人作个比较,二人既有惊人的相似,又有截然不同的方面。先说相同点:一是他们都出身书香门第,父亲皆饱学儒士,尤其是两位母亲都有较高的文化道德修养。二是俩人都是少年神童,自幼勤奋苦读,刚满20岁参加科考,都曾被主考官初议为状元,但阴差阳错失之交臂;以清朝诗、书、画“三绝”著称的“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秀才、举人、进士三项功名竟历时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进士及第已是44岁;欧阳修的父亲49岁才中进士,曾巩1042年与王安石同时参加科考,名落孙山,1057年与苏轼兄弟同榜进士,虽为宋代散文六大家,已是39岁;在百岁老翁参加科考的封建时代,二人实属天下奇才。三是俩人皆有广博的学识。都曾受到第一代文坛领袖欧阳修推荐,同为唐宋散文八大家,文学成就都很高。四是二人都具有崇高的道德修养和精神境界,为人做官恪守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他们忠君忧国爱民,都有兴利除弊振兴宋廷的理想追求,尤其是王安石被称为“完人”。五是不管是历史的巧合,还是上天的安排,二人享年都是66岁(王安石1021~1086,苏轼1036~1101),王安石较苏轼早出生、早中进士、早去世均为15年。
二人也有显著的不同,首先是二人世界观不同,即对自然界、人类社会规律认识的差异。
王安石作为宋代进步的思想家,他的哲学思想植根于朴素唯物主义;而苏轼在哲学上并无建树,他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认识,与同时代普通士大夫一样,信奉遵循儒家思想观念。比如,王安石认为旱涝、地震等灾害属于自然现象,不足为怪;主张运用自然规律,通过人的努力趋利避害造福天下;而苏轼则认为是上天惩戒,他做地方官时遇到自然灾害,带头沐浴斋戒,焚香祈求上天减灾赐福。信仰有别,循“道”不同,这是二人最根本上的差异。二是俩人的成就贡献不同,王安石终生追求报效天下,治理国家。虽然他也是文学家、思想家,而且仅传世诗词1500多首,与诗圣杜甫等量,可谓高产作家,其中有许多佳作绝唱。但其主要成就贡献,特别是对当时及后世影响最大的,是他作为政治家治理天下、开创一个新时代的丰功伟绩。而苏轼做官从政虽有贡献或突出政绩,仅限于局部或某一方面,终生主要成就贡献在于文学、书法、绘画上,千古佳作较王安石多,文学艺术成就明显高于王安石。三是俩人学术方面差别较大,王安石融会贯通儒家、法家、道家等诸子百家精髓,创立了被后世称为“荆公新学”的综合学派,他本人为学术大师,他在许多学科和领域都有自己的学术主张,他的学说曾作为官方意识形态风行近60年,而苏轼除从政外,工夫用于文学创作,缺乏系统的学术理论修养。四是俩人生活作风有别,王安石坚持修身“慎独”,各方面苛求律己,比如他拒入歌舞场所,终生一妻,爱情专一,全部精力用于国事,不会享受生活。而苏轼落拓不羁,洒脱任性,不拘小节,吃喝玩乐,堪称风流才子。五是二人治学不同。王安石治学严谨,穷究古今,注重继承中创新,苏轼不及王安石,参加科考答题竟然杜撰经典,蒙住了欧阳修。王安石编著相当于今天字典的工具书《字说》,曾为神宗老师,可谓皇帝的百科字典,学识博大精深,却很谦虚;苏轼虽学识广博,但恃才傲物,好为人师。比如《王安石三难苏学士》中苏轼错改王安石诗文,其文虽为小说,但亦有历史真实性。总之,王安石主要是个专家学者型的全才宰相,苏轼文学艺术硕果累累,是首屈一指的艺术大师。
当然,二人的异同还不止于上述。
二人同为文坛领袖,如果精诚合作,对宋代文化繁荣和社会发展必将作出更大贡献。即使相安无事,亦不会对当时及后世造成不良影响。但二人未能做到,留给后人的是千古遗憾与惋惜。为什么未能做到?根本原因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但也有个谁应承担主要责任的问题。
二人交往以王安石辞相前后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069年至1076年,王安石当政变法,苏轼激烈反对,二人发生尖锐政见之争。第二阶段为1076年底至1086年,王安石辞相退居南京,苏轼遭遇“乌台诗案”大难,王安石倾力相救,二人南京聚会留下千古佳话。我们先谈第一阶段。史料记载,二人最早交往是苏轼1061年为母亲守孝期满,赴京担任大理评事(正八品),王安石当时担任知制诰(正四品),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为苏轼起草制辞,表现了王安石对苏轼才华的赏识以及对他的期望。1069年刚任副相,苏轼兄弟为父亲守孝期满回京,王安石出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期望苏轼兄弟为变法改革效力的考虑,立即对其委以重任,苏轼被安排在相当于国家的人事部门,苏辙被安排到变法领导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作文秘工作。但王安石一片苦心未能如愿。
面对变法改革,苏轼兄弟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反对派的阵营。先是苏辙带头对所有改革措施批判,攻击王安石,王安石则以容人容言的雅量宽待苏辙,但苏辙一意孤行,王安石仁至义尽,苏辙调出变法机构。苏轼从1069年5月到1071年初连上五章,其中尤以仿照王安石变法改革的万言书,两次给神宗上疏,对所有新法进行了系统的全面的批判,攻击新法为失败乱亡之道,称王安石等变法官员为小人之党,请求宋神宗罢免王安石,他还利用科考试题,煽动天下学子攻击王安石。由于苏轼文才高,名气大,成为士大夫反对新法的旗帜和代表,其行为严重影响了新法的推行。
有人可能会说,王安石不变法不行吗?当个守成的太平宰相有何不可?回答是不变法不行。因为王安石执政时国家已是积弱积贫,内外交困,危机四伏,不变法改革宋廷统治难以为继。宋神宗励精图治,志欲振兴,委托王安石变法改革,这不是王安石想变就变,不想变就不变的事情,不是他个人所能决定的,是历史必然和帝王的重托。既然是这样,苏轼不反对新法不行吗?完全可以。事实上苏轼也是主张改革积弊的,但他为什么激烈反对新法呢?我认为除循“道”不同、治国理念有别导致他与王安石对于具体如何改革产生分歧外,还有以下客观原因:一是苏轼看问题片面肤浅,没有王安石眼光深远,因为他较王安石小15岁,王安石主政时年近50已是高瞻远瞩的政治家,而苏轼才30出头,在他不满12年的仕途中为父母守孝六年,其余短暂几年尚未担任要职。他虽志欲报国,但他对国家积弊及解决办法的认识,基本上属于纸上谈兵,书生意气,对新法认识有失客观公正全面。比如王安石为培养社会需要的各类人才,改革教育科考,苏轼极力反对,他维护死记硬背儒家章句,以诗词取士与现实脱节的科考制度;而且,苏轼看人不深,高俅早年曾为他府中书童,因他与驸马王侁私交甚厚,苏轼离京外任时高俅得以进入王府,此后青云直上,徽宗时竟至国家最高武官太尉。
无独有偶。司马光1086年任相尽废新法时,将投机政客蔡京提拔为开封知府,蔡京投司马光所好,声称五日内废除“免役法”,司马光大加赞扬;蔡京得益于司马光,后来任相,祸国殃民。北宋灭亡万劫不复,除徽宗昏庸无道外,奸侫文臣首推蔡京,武官首推高俅,正因为高俅废弛军备,致使汴京陷落。这绝不是司马光和苏轼所能想到的,当然王安石也有用人失察的情况,虽然客观上因为他日理万机,如牛负重,用人无暇详察。二是苏轼受守旧派重臣影响,比如反对变法的张方平、思想保守的欧阳修都曾任副宰相,对其父子三人有知遇之恩,苏轼兄弟科考时张方平曾向欧阳修写信推荐,苏轼受他们思想观念以及尊敬恩师的传统道德影响。三是受到宋代优待士大夫、“不杀上书言事的人”、知识分子官员言论自由的鼓励。宋代学术自由和朝堂民主,可谓第二个“百家争鸣”的开明时代。宽松的环境促进了学术繁荣和社会进步,却助长了下层士大夫上书言事不负责任,攻击朝政肆无忌惮,对抗执政大臣有恃无恐的不良风气。舞文弄墨的士大夫不考虑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方法措施是否切实可行,能否被采纳,只要能博取敢斗宰相、冒犯君威谏上的“铮臣”美名。北宋168年宰相如走马灯一样竟有72位,人均不到两年半,即使有心报国,也很难施展才干。苏轼受此影响,毫无顾忌,目空一切,反对变法走向了极端。王安石变法时他实际从政仅六年,官职最高也就是七品,这个级别的官员多如牛毛,国家大政“肉食者谋之”,即使抱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关心社稷民生精神可佳,但应该先冷静观察深入思考,根据新法试行效果,然后平心静气提出中肯的意见建议,没有必要情绪偏激,甚至无中生有攻击王安石人品,于公于私,于已于王安石都有害无益。四是苏轼也可能受他父亲的影响。1056年苏洵带领苏轼兄弟赴京参加科考,这时北宋散文六大家齐聚京师,活跃了京城文学创作和士人交往,留下了许多轶闻趣事,可谓我国文学史上盛事。这时王安石有可能结识苏轼兄弟,但未见史料记载。王安石王安国兄弟和苏洵曾同桌参加欧阳修的宴请。王安国很可能因看不起苏洵结交朝中权贵名流,推销自己索要官职,而与苏洵产生不愉快,致使苏洵对王安石不满。因为当时皆传二人不和,而且后来有人托名苏洵作《辩奸论》,诬蔑王安石为奸佞;二人当时共同的朋友比如欧阳修、曾巩等人较多,其余的互相唱和诗文、书信流传至今,唯独二人间多有聚会机会,而无交往文字传世,由此可以推断,王安石与苏洵不和谐确是实情。苏轼也可能受此和苏辙调离京城的影响,意气用事,攻击新法语言严厉,诋毁王安石失去理智。
王安石宽容苏轼青年才俊,而且把他看做晚辈,言行偏激甚至攻击自己人品他不在乎。
他和神宗让苏轼兼任开封府推官,后又委以杭州通判重任,为什么说是委以重任?因为杭州作为后来的南宋都城。在当时就已经是数几的繁华名城;而且宋代通判与知州联署文件,通判负责监察知州和辖区百官,负有向皇帝密奏的特权,知府施政之难常苦于通判,苏轼年仅35岁,且实际履职仅八年,担任大都市通判,官级五品,与知州权势不相上下,怎能说不是重用!?让苏轼担任这一职务,也可能是出于让他到基层体察社会民生,在地方执政实践中体验新法,转变思想观念的考虑。对于苏轼在地方上根据他自己认识,选择对新法的执行与否,以诗文讽刺新法,王安石都能容忍。在王安石执政期间,始终给予了苏轼做官从政,文学创作的宽松环境。苏轼地方官当得悠然自得,未受委屈,有些方面还颇有政绩。应当说,在苏轼与王安石交往的第一阶段中,王安石变法改革并未直接涉及苏轼个人,而且对其兄弟重用、宽待;苏轼兄弟激烈攻击新法及王安石人品,王安石并没有给苏轼过不去,他没有任何文字驳斥苏轼或对其当面批评。由于王安石宽宏大量,苏轼的仕途比较顺利。
王安石与苏轼交往的第二阶段:王安石1076年辞相至1086年去世。苏轼失去了王安石当政时的宽松环境,命运发生了根本变化。
1079年,朝廷调任苏轼时,他在上奏谢表中不满朝政发牢骚,被御史台参奏,接着又有人揭发他印发流传于世的诗文中有许多反对新法的内容。他把实行《农田水利法》,兴修水利,改善农业生产条件讽刺为“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把朝廷要求官吏学习法律讽刺为“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等等。要说苏轼确实做得过头,十余年间无视朝廷对其宽容重用,刻意与新法作对,给国家施政造成严重不良影响,再开明的朝代,再宽厚的君主也很难容忍他永无休止地藐视皇威,攻击朝政。苏轼因此被捕,打入死囚牢房,面临杀头危险,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当时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等人为苏轼求情,神宗不予采纳。苏轼的许多政敌则幸灾乐祸。这时王安石已辞相三年,他在南京闻讯后非常着急,一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初衷,连夜给神宗修书,用驿马快递送到京城。史料记载:“乌台诗案,上以公(王安石)疏入方为决。”是说圣上依据王安石上疏才决断了苏轼案件。结果是将苏轼从轻发落,释放出狱,任命其为黄州团练副使,易地降职做官。虽然王安石信件原文失传,今人无法阅读到他宰相肚里行舟船的精彩文字,但其中有一句话“岂有圣世杀才子者乎”,意思是说苏轼才华天下闻名,作为圣明之君,应当宽容其以诗文发发牢骚,说点出格过头的话,哪有圣明之世杀才子的道理?王安石一封奏请,苏轼大难不死重见天日。王安石为什么这样以德报怨,倾情力保苏轼?他考虑的是国家利益,保的是国家人才;保的是“不以言罪人”基本国策的连续性。假如没有王安石出面营救,就很可能没有苏轼后来20余年许多佳作问世,第三代文坛领袖很可能夭折,整个宋代文学将会因此失色。王安石就是卓而不凡,古今中外像他这样对待政敌的封建政治家能有几人?王安石的人品深深震撼了苏轼。苏轼1084年7月曾到南京拜访已退休八年的王安石。那天,王安石骑驴及早赶到长江码头,看到苏轼乘坐的船由远至近,缓缓靠岸,他急忙前迎,苏轼赶忙出舱,施礼作揖说:“苏轼今天以野服拜见大宰相。”王安石则笑着说:“子胆不必客气,朝廷的礼数难道是为我们这些人设置的吗?”一句话说得苏轼如春风沐面,惶恐疑虑全消,二人“相逢一笑泯恩仇”。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二人游山玩水,议论古今,切磋诗文,探讨佛学,畅谈王安石所著《字说》,留下了许多佳作名篇。这时的王安石有更多时间,推心置腹与苏轼回忆过去。尽管实践已经证明苏轼反对新法基本上是错误的,但王安石仍称其当年所言有一定道理。苏轼更多地了解了王安石当年变法改革的内情,佩服王安石报效天下勇往直前的精神风范,并以自己十余年任职州府对社会民生的了解,称赞“免役法”、“农田水利法”等取得的巨大成效,感慨“从公已觉十年迟”,后悔十年前见识浅溥,不理解新法,没有跟上王安石变法改革的时代步伐。苏轼听说王安石将半山园房屋资产等捐赠社会,非常感动。二人彻夜长谈,乐不知倦,苏轼佩服王安石的学识广博精深,赞誉王安石:“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人所难及呵!”王安石称赞苏轼:“更不知几百年,方有如此风流人物。”王安石邀苏轼晚年买宅为邻,苏轼以诗作“劝我试求三亩宅”,高兴地接受了王安石的盛情美意。只是后来由于苏轼再受贬谪,二人未能如愿。
苏轼离开南京后,曾接连给王安石写信,其中说道:“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
朝夕闻所未闻,慰幸之极。”意思是说我苏轼多年作为晚辈学生,以先生为师,然而从未有这次受益颇多。一个多月早晚相处,听到许多以前从未听到的至理高论,感到非常欣慰荣幸。
1086年,王安石去世,苏轼在代表哲宗皇帝所撰写的制辞中,对王安石终生道德操守、学识文章作了充分的肯定,二人的交往画上了圆满句号。二人真是有缘,苏轼回报了25年前王安石为自己作制辞的深情厚意。
王安石去世后,继位的哲宗不满10岁,他的祖母任用司马光为相,司马光如破堤泄洪一样废除新法。苏轼根据自己基层任职的实践,反对全盘否定新法,主张修订完善,曾与司马光激烈辨论,称司马光为“司马牛”,批评司马光一意孤行,刚愎自用。他对国家负责,实事求是对待新法,受人敬仰。但其后来受政治上全面清算王安石的环境影响,为司马光、张方平、富弼等守旧派重臣撰写墓志铭,以及对哲宗的奏章中多次严厉批判王安石。既然聚首南京时感慨“从公已觉十年迟”,而且又代表皇帝起草制辞,对王安石盖棺定论作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岂能因政治环境食言,再去否定一个堪称道德修养、学识文章实为“圣贤”的过世之人,这一点实为苏轼光辉人品的瑕疵,实在令人遗憾。
王安石与苏轼同属北宋中后期的两位杰出人物,两位都是全宋320年间与欧阳修齐名的文坛领袖。苏轼是学识广博,琴棋书画、诗词文章等许多方面无不擅长精通的旷世奇才。王安石集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于一身,而且他还是学界泰斗,他的才情,他的思想,他的个性,他的“虽千万人,吾往矣”、“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大无畏精神振聋发聩,划破夜空。由于循“道”不同,世界观有别,且年龄差距,甚至代沟等多方面原因,他们有过激烈的政见之争,尤其是苏轼对王安石有过误会,有过不敬。但二人都是地道的正人君子,而且是文人相重。假如二人都不从政,历史会重新改写,然而政治却使他们不是冤家不聚头。但由于他们都具有崇高的道德修养和人格魅力,尤其是王安石的节义操守可谓高山仰止,决定了他们经历政治斗争的风浪后能够尽释前嫌,握手言欢,成为我国历史上由政敌到挚友的千古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