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在莲塘

【出版日期】2010.12.14

【版次】第A5版：百花园

【入库时间】201209001

【全文】

冯峥

明，万历19年（1591），冬。汹涌奔腾的合山河失去了往日的桀骜，此刻懒洋洋的缓缓南流。河畔边，莲塘驿馆四周的荷塘，早在中秋前已收获过，往日碧水盈盈的莲荷，眼下一片凋零。

夕阳西下。莲塘驿丞蔡腾手搭凉棚极目远望，看看杳无人迹，长长打了个呵欠，“咿呀──”的一声把大门关上。

莲塘驿是恩州（阳江）三大驿馆之一。它和西平驿（在现白沙墟附近）、太平驿（在现织箦镇附近）都是洪武元年（1368）所建。三个驿馆中，又数莲塘驿最大。八年前，经知县宋良玉重修后，加筑围墙306尺，高1丈2，厚1丈，有窝铺（兵房）9个，垛口518个，东西门楼各一座。在西门合山河畔筑有个小码头，停泊南北往来船只。驿馆四周莲荷盈盈，每到夏天，香飘十里，沁人心脾。

蔡腾合山本地人，原来是知县宋良玉的老仆，一直在府衙中打杂。只因近年南来北往人多，苦于找不到会说“北话”的本地人，宋良玉念他多年忠心耿耿，办事也认真，就让他带了个小厮来这儿当个驿丞。

太阳收尽了最后一线余晖。蔡腾不放心，正欲复开门看看，忽听得“卜卜卜”的敲门声，蔡腾急忙应声出来：“来啦，来啦。”

打开大门一看，门前已站着十分疲惫的主仆两人。敲门的是一个书僮，大约十五六岁，挑着一头行李一头书箱。后面那官人模样的看来约四十二三，大概让这驿馆周围的荷塘景色迷住了，正颇有兴趣的望着四周。听见有人开门，这才回过头：“请问，这可是莲塘驿馆？”

“对对，正是。您是──”蔡腾打量来人。

那官人谦恭回答：“哦，在下汤显祖。老伯，你──”

“好好，汤大人请进。”蔡腾热情地帮书僮接过担子，引客人进来，“我沉思啦，你们从恩平过来，满打满算的，这会儿也该到了。”

汤显祖急忙上前：“老伯，显祖待罪之身，你甭大人大人的叫了。若不嫌弃，顶多叫个汤生就行了。”

蔡腾把客人引进客厅后，边斟茶边说：“汤相（相，读“箱”音。阳江话即先生），在这儿你就别和老奴客气了。我家老爷──噢，老仆姓蔡名腾，跟宋大人多年了──宋大人最是佩服您。他常说你12能诗，13能文，14补诸生，26岁出诗集。你的那个什么──噢，叫《论辅臣科臣疏》吧？”说到这里，他本能地四望一下，压低声音，“俺宋大人更是佩服！他说你有骨气呀。前时不附张首辅，今又弹劾申大学士，试问当朝文武能有几人？”

汤显祖叹了口气。虽说公道在人心，但此时此地自己一个待罪之身，夫复何言？于是转了个话题：“你家老爷？请问──”

蔡腾恭敬回答：“回汤相，我家老爷官讳良玉。”

汤显祖略一思索：“哦，赴任恩州大约也快十年了吧？”

蔡腾掰着指头想了想：“噢，九年了。怎么？大人你认识我家老爷？”

汤显祖微微点头：“在京城曾有一面之缘。”

蔡腾一听，更是他乡遇故知一般：“嗬，怪不得老爷这几天常叨念你呀，说

你就要过来，要我分外照顾。说啦，你几时离开恩州，任由你便。他公务繁忙，不暇陪你了。”说话间，驿馆小厮提来一桶热水，蔡腾接过，倒进木盆：“汤──咳，汤相，你烫烫脚，我给你端饭来。”

待汤显祖洗脸出来，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已摆在桌面上。

蔡腾给汤显祖舀了一碗汤：“汤相，山村野岭，没什么好吃的。不过这汤倒是今天中午就熬的，您饮汤。”

汤显祖接过，小嘬一口，竟是十分香甜可口。那小书僮却早叫出来了：“好汤，好汤！”汤显祖看了书僮一眼，书僮连忙收声。

汤显祖点点头：“这汤确实不错，什么做的呀？”

蔡腾一听乐了：“汤相不愧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俺这汤呀，用的是本地黄牛脚筋，加上莲塘岭上的药材牛大力啦、松筋藤啦，日行千里啦，熬了半天哩。别看都是土里土气的，补筋骨哩。俺这驿站接待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客人，到这里已是精疲力竭了，不补补哪行？嗬，还别说，吃了这汤，第二天起了，生龙活虎啦。这是俺这驿站的老一煲啦。“

汤显祖颇有兴趣问：“您老哪里学来的？”蔡腾说：“嗨，这还用学？这合山呀，黄牛满山遍野都是，当地人就喜欢吃牛肉──啊，一味说话，您尝尝。”蔡腾又给汤显祖夹了一块牛腩。

汤显祖慢慢细嚼，果然味道不错：“一路上，我还真未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哩！”

蔡腾受了夸奖，更是高兴，不断介绍牛肉饭、牛肉丸。趁汤显祖正在兴头上，嗫嚅道：“汤相，这菜也未有个名字，要不，您给起个名字？”

汤显祖三杯落肚里，诗人本色出，顺口就说：“我也姓汤，这汤嘛与我有缘，就就叫‘汤氏老一煲’怎样？这菜——这么多，唔，索性就叫‘全牛宴’吧。哈哈！”

蔡腾听了，十分高兴，连连感谢。几年后，蔡腾年老离开驿站，自己在十字路边开了间小店，专卖他的“汤氏老一煲”，南来北往过客口碑相传，倒真是卖出了个名堂来，以至日后传子传孙，竟是成了当地的一个传统菜，这是后话。

吃过晚饭，书僮早睡了。汤显祖余兴未尽，房中文房四宝是现成的，仗着酒兴，大笔一挥，写下来到阳江第一篇：

南恩中火海气层云尽，山烟远烧浮。孤臣随早晚，一饭是恩州。一宿无话。到天明，蔡腾引汤显祖主仆二人来到饭厅，掀开竹筛，里面早摆好牛肉粥、蕃薯，还有豆豉、瓜咸、蒜头、萝卜干和一碟炒花生米。

小书僮见了牛肉粥，狐疑问：“这是──”蔡腾哈哈大笑：“小兄弟，没吃过哩？这也是恩州特产，叫牛肉粥，是用上等的牛肉作料，挺滋补开胃的，不信，你尝尝。”

小书僮还在犹豫不决时，汤显祖已吃了一羹，仔细品尝：“果然不错。”

小书僮这才敢把那肉粥送进嘴里。不料，吃过之后，连称“好吃”。回头对汤显祖说：“相公，这次跟你南下，我每天都尝一回新，也不枉辛苦一场──”

蔡腾听了，白了小书僮一眼。小书僮自知失言，连忙闭嘴。汤显祖见了哈哈大笑：“无啥，无啥。俺江西老表，四海为家嘛。”说罢，起来谢过蔡腾，就要起身赶路。

蔡腾一听，小心问：“汤相，不要客气。如大人真的看得起老仆，不知能否答应老仆一件事？”

汤显祖稍一迟疑：“不知什么事情？”蔡腾哈哈大笑：“您放心，老仆吃饱一肚蕃薯，一觉睡到午时，从来不问朝廷事。老仆久闻大人才高八斗，能否给老仆留下一份墨宝？”

汤显祖这才松了口气：“老伯若不嫌涂鸦，显祖这就献丑了。”

小书僮连忙取出文房四宝。汤显祖略一沉吟便笔走龙蛇，一首五言，一挥而就──

南恩道中恩春少佳树，向北梅花夕。入门问小吏，知是莲塘驿。莲叶落已久，林塘映非昔。参星到庭户，素月沿檐隙。促织犹在野，无衣念行役。炎州少冰雪，流光去无迹。惟余千里心，闲房眷幽客。蔡腾在这驿站半辈子，所见最投缘的就是这位汤显祖大人了。汤显祖留给他的墨宝，仔细收藏，世代相传。据传，直到解放前还有人在合山见过这幅书法。

后来汤显祖获准回江西老家，回来特地到莲塘与蔡腾道别，在阳江留下一段佳话。